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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在故泗州城正南,是一座小山,不过百米高,泗州人就随便给取了个名字,图个方便,就叫南山吧!南山这个名字真正被叫响,大概是因为苏东坡。他宦海沉浮,南下北上,数至泗州,至则必游南山,登高壮观,偃仰啸歌,留下的诗词数量着实可观。
我们过了山门,日光炎炎,阶石如炙。拾级而上数十步,右侧有一古色古香的建筑,是为苏米堂。
盱眙人都知道,苏轼、米芾与这座小城,确切地说,是与这座小山有着难以割裂的缘分。“好在长淮水,十年三往来。”“过淮山渐好,松桧亦苍然。”是啊,水是好水,山是好山,苏轼的竹杖和芒鞋,终于亲近了这一方山水。
“京洛风尘千里还,船头出汴翠屏间。莫论衡霍撞星斗,且是东南第一山。”米颠就是米颠,北宋哲宗绍圣四年,也就是苏轼这次离泗后的第十年,米芾由汴京赴涟水就任,船行如风,旅途索然,偶见淮上青山,欣喜若狂,仿佛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,一惊一乍地写下了这首诗,将这座小山丘认作了东南第一山,并大书“第一山”三个大字。第一山,这个名字实在太响亮,深得盱眙人的喜爱。且不去管它够不够格,米芾说第一那就第一,有诗为证,有墨宝为证,盱眙人乐得认领了来。米芾的字实在是太漂亮了,以至于被许多名山所在地的好事者觊觎,他们偷偷地将米芾的“第一山”三个大字拓了去立在山上,以证明自己的山才是天下第一。其后,米芾往来数次,游遍山城,每到一处,都不吝笔墨,挥毫作诗,竟凭一己之力硬生生地坐实了“都梁十景”。
盱眙人太喜欢北宋的这两位文化大师了,特地建了苏米堂来纪念他们。堂中有苏、米二人的造像,并排而坐,像前有一个简陋的香炉,正篆烟袅袅,香气如缕。苏子蔼然,南宫洒然,这两个有着长达二十年交情的知己,生前江海飘零,天各一方,即使偶然一见,也只匆匆数语,然后辕南辙北,其怀渺渺。现在,他们终于可以长久地悟言于一室之内了。我想,在每一个长夜永昼,每一个霜晨雨夕,他们一定会温酒对坐,促膝长谈,谈些什么呢?我不得而知。庭中松柏森然,浓荫匝地,鸟鸣枝柯,蝉声流响,并无游人。
2
苏米堂北侧有一块石碑,目测约八米高,碑刻书法是尉天池先生的行草,笔走龙蛇,气象恢宏,背依青山,面临长淮,这块碑,镇得住。细读碑文,才知是苏轼游南山时作的《行香子》:北望平川,野水荒湾。共寻春、飞步孱颜。和风弄袖,香雾萦鬟。正酒酣时,人语笑,白云间。飞鸿落照,相将归去,淡娟娟、玉宇清闲。何人无事,宴坐空山。望长桥上,灯火乱,使君还。
元丰七年三月,谪蛰黄州的苏轼调任汝州团练副使。四月,苏轼往汝州赴任。风尘舟车,青衫憔悴,辗转江淮,终于在十二月抵达泗州。知州刘士彦邀与登高。彼时正值年末,淮泗大地正穷冬烈风,天寒地冻。也许是为刘太守的热情所动,也许是在寒冱的环境中压抑得太久,在泗州,在南山,今天,苏轼决定越过山丘,越过漫长的生命的冬季,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春天。
登临送目,虽是满目荒凉,但苏轼的目光还是穿越了乌台诗案的冷冽寒霜,穿越了黄州五年刺骨的冰冷岁月,看见一个明媚、柔媚、妩媚的春天,春山在望,春山在望啊!和煦的春风吹动他的衣袖,同行女子云鬟萦香,酌玻璃,逐白云,尽壶觞,送归鸿,看落照。茅舍村酿,山肴野蔌,杂然而前陈,苏子酒酣。获罪以来,许多酒侣诗朋都成了陌路。垦东坡以稼穑,采松花以制醪。黄州的那五年,耕种不足以果腹,家酿只聊以自慰。今天正可开怀,我醉欲眠,众人且去,我还要在这空山坐一坐。元丰七年,十二月的某一天,南山不孤,山月不孤,苏子不孤,一山,一月,一人,真的是玉宇清闲了。
想到这里,我忽然觉得,尉天池先生的书法与这首词并不契合。书写这首词,不需要铁笔纵横,不需要浓墨淋漓。这首《行香子》在苏子众多作品中的确不引人注目,不过我认为这是他颠沛一生的一个注脚,其间心境不比其在京城、密州、杭州、徐州,也不比在黄州、惠州、儋州,甚至也不比其在终老之地常州。那些地方,是功名的旋涡,是权利的角斗场,机心难息,何时忘却营营?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这些地方,哪里有什么功业,自嘲而已。处于其间,如陷沼泽,“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”。泗州是不一样的,这里是他生命乐章的一个休止符,不声不响,此心安处,有此南山。
我说,真想看看苏轼当年写这首词的笔迹。同行的福康说笔迹是不可能看到的了,不过秀岩还真有苏轼的石刻,上去看看吧!我看过苏轼的许多帖子,各具特色,总体来说,他书风多变,特别是他的尺牍,因文而异,缘情而书。如北游、啜茶、京酒诸帖,或灵动,或潇洒,或俏皮,美不胜收。印象最深的还是《寒食诗帖》,看起来人书俱老,笔墨沧桑,满纸苍凉,比如“今年又苦雨”句中的“苦”字,观之每每落泪,盖因经历“乌台诗案”,苏轼真正洞彻了人生八苦真谛,不再逢人自诉自家事,那些苦痛层层叠叠,像层积岩一样,一层一层堆叠心底,最终从缝隙中渗出墨黑的血色,砸在纸上,变成一个变形的、压抑的汉字。苏轼这幅深藏于南山中的石刻又该是怎样的气象呢?
福康轻车熟路,缘阶而上,直奔崖前风雨廊二层平台的南侧,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一块中间断裂的石刻赫然入目,说赫然,倒并不是说这块石刻有多大,而是映入眼帘的字实在特别。一千多年的风霜,加之几经劫难,有些字迹已难辨认,认读之下,足可惊艳。黄庭坚在《与景道使君书》中称“翰林苏子瞻书法娟秀,虽用墨太丰,而韵有余”,细读此石刻,才知山谷此言不虚。这种娟秀自有一种神韵,墨浓而不涩,笔轻而不浮。形娟,神秀,观之可亲。
3
从南山下来,我们一行四人行至淮河边。此时,长河如练,余霞成绮。只一刹那,西天里忽然就收了粉彩,天地间只是一大片青色。我们在河边寻了一处临水的台阶,就地铺上旧报纸,摆好菜肴,席地而坐,举酒相属。天边一星如月,隔岸人家,灯火可亲,河中偶有机帆船驶过,激起的波浪如涌动的潮水,拍打着脚下的砌石,像是诗人的太息,河堤边上的芦苇也跟着舞蹈起来。机帆船过去,水面平静空阔,细细的波浪上,只偶尔闪着些远些近的灯光。因为是农历九月朔日,周围反显得更加昏暗,水面竟也是一片青色,青得直逼人的眼。前人有“潮来天地青”的句子,那个“青”字,不是亲历,还真想不出来。难怪香菱跟黛玉学诗时说,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。
现在才明白苏轼说的“好在长淮水”,到底好在哪里了。淮水易泛滥,淮水也多情。泛滥也好,多情也罢,展现的无非是它自己的坏脾气与好脾气,我们并没有真正了解它,正如我这个在淮河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,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青色的河面,青得和天一个颜色。
有次我请一个书法家朋友写一幅苏轼在泗州时作的《浣溪沙·细雨斜风作晓寒》,朋友笑着说,这个真写不来,这首词里三点水旁的字太多,实在难以处理。我一惊,果然,短短四十二个字,竟有十一个字的偏旁是三点水:细雨斜风作晓寒,淡烟疏柳媚晴滩。入淮清洛渐漫漫。雪沫乳花浮午盏,蓼茸蒿笋试春盘。人间有味是清欢。
你看,入淮清洛渐漫漫,单这一句,就有六个汉字带三点水,真是元气淋漓,奔腾而下,简直就是淮河从河南桐柏山太白顶倾泻而下,由西向东,一路经湖北、河南、安徽,流过盱眙的样子,春水涣涣,水气充沛。是的,水总是能启迷思,面对这滔滔淮水,苏子悟了,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。人这一生啊,哪来那么多的欢乐,许多时候只不过是佯狂买醉罢了,一觉醒来,东方既白,还得回到人间烟火里去,雪沫一盏,蓼茸蒿笋一盘,人间有味是清欢。还是元丰七年十二月,这一次苏轼记下了具体的日期——二十四日。
酒至酣时,不觉逸兴遄飞,我们齐声诵读《赤壁赋》,声振林杪,山鸣谷应。回望秀岩的风雨廊,只在一片苍茫的夜色里。我忽然有一种时空交错的错觉,苏子宴坐空山,陈野蔌于山石之上,我等对饮河滨,举美酒于秋水之畔。名流虽以代迁,胜事自须人补。我们的河滨野餐自然是不能称作雅事的,就算是向先贤致意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