罾,有禅的意味,子不语,鱼不语,人也不语。
守罾的人,静心。当鱼儿进网,人和罾完成一次默契的合作。《庄子·胠箧》解释,“钓饵网罟罾笱之知多,则鱼乱于水矣”;《楚辞·湘夫人》里设问,“鸟何萃兮苹中,罾何为兮木上?”
古老的渔具,由四根粗大的毛竹捆扎,再加上一根做支点,韧劲十足,就像一个人,抱臂交叉,四只脚便稳稳地一头扎进河床的淤泥中;又像一个巧妙的设防,等待一个机会,破一句谶语。
纲举目张。这个词,在扳罾时用得最恰到好处。当扳罾人漫不经心地收网,一挨有风吹草动,内心一阵紧似一阵的狂喜和悸动,收网的节奏也就加快。那张大网渐渐露出水面,一个个的网眼,缀一个个湿淋淋的太阳或月亮。纯麻制作的罾绳在收拢时变得渐渐吃紧,根根纤维绷直,弹腾起一层白花花的水雾,珠玉四溅。网里传来那期待已久的一阵稀里哗啦,一条大鱼应声落网。
若干年前,父亲是个扳罾爱好者,他常扛着一副罾到流向长江的城河边去扳鱼。一次,看到不远处有个人捕到一条大青鱼,那条鱼很大,在网里周旋折腾了许久,始终未找到突破口,搅起巨大的水花将半条河弄得哗哗作响。最后,那条大鱼精疲力竭,扳罾人下到河里,像抱自家的胖娃娃一样抱起,临时安置在身后那一片长势葳蕤的蚕豆地里。那条鱼似心有不甘,仍在蚕豆棵里扑哒扑哒地挣扎。
“野色星辉半有无,曲江舟子夜罾鱼。”多数时候,文学意象中,鱼只是一种虚幻的飘影。或者,会有一条鱼觉得自己走错地方,就赶紧从网中“推门而出”。扳罾人发觉时,为时已晚,只能眼巴巴地看那条鱼甩一甩鳃和尾,呈一条直线似的沉到水的深处。那时,水很清,鱼无踪影。
也有例外。清代姚飞熊《罾鱼》,“罾举溪头凤尾多,瓦盆贮酒试高歌。不愁今夜仍风雨,借得邻船一领蓑。”收罾时,捕上的鱼以凤尾居多,让人想到一场雨后,溪水涨了,鱼儿纷纷落网。虽然今夜还会落雨,但不用愁,已从邻船人家借得一袭蓑衣。诗人临水而坐,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。
当代乡土作家高晓声写过一篇《鱼钓》。那是一派水雾迷蒙的梅雨江南,有个人身披麦草蓑衣在扳鱼,雨雾太浓,看不清河对岸,只分辨出他的嘴上叼着一根烟,那一星烟蒂忽明忽暗,“‘泼剌剌、泼剌、泼剌剌……’分明又是一条鱼落在对岸网里了。接着水声消失……想象得出,那条鱼已被绳子穿住鳃口,就像苏三上了枷,系在木桩上。”——高晓声捕鱼的地方,与我捕鱼的地方,仅一江之隔。身穿蓑衣,头戴斗笠半遮面,静默在河流边。扳罾人像侠,柔波扑岸的水边,也有书剑气。
许多人在玄想的水域捕鱼,意念之间,若有若无的东西游来游去。若想等待目标浮出水面,等待是唯一的方式,也是唯一的姿势。“雨收郊外禾千顷,潮落矶头水半罾”,明代陈裕《寄兄景祺》诗中的两句,写罾捕鱼。
“水半罾”,这样的情势很美,有温软的江南水墨韵味。一副罾,一半没水中,一半露在外面,半遮半掩、半隐半现……这样一种比例,不啻说是水与网的黄金分割线,构成了一幅渔樵帆影,荒烟蔓草的山水风物图;又有古拙的构图之美和抱朴的渔事之美,写意画般疏疏水天布设,水阔流远。
渔具中,若拿网和罾作比较:前者捕鱼不留余地,想一网打尽;后者讲究中庸,做事留一半,给鱼留有逃生的一线机会。虽同属物理捕鱼,网显得急功近利,罾则有条不紊,不徐不疾。
罾不是乐器,但听起来像一件古旧乐器的名字。从前我家阳台上有五根粗大的罾杆,守拙的组合,搁置很久,落满了灰尘。有一阵子我在上面晾衣物,仍然有长长的一截逸出阳台,像一个打篮球的大个子,床太短,只能将两只脚伸在外面。奇怪的是,那几只罾杆暴露在空中多年,任凭风吹日晒,仍然不腐不朽。我住的房子快搬迁了,真不知道将它们往哪儿安放。
在我心中,罾就是一件乐器。升起落下,布网收网,大起大落,嘎吱作响,于天地之间,拨弄悠悠江湖水。
“漫道秋江鱼事美,月明空坐板桥罾。”这样的辰光,有月光、清风、板桥和罾,还有那个月下守罾人。此刻,它有禅味,守罾人默不作声,心有喃喃,因为那份期待,拉绳扳罾,罾起罾落,完成一次又一次对天地江湖的顶礼膜拜。